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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认识小玉翠的那一年,她已经不叫小玉翠了。安分守己地在剧团里做高层,改了个普通人的名字,在人堆里,像个平凡人似的那么活着。 她女儿上的是当地最贵的私家学校,每周接回来一天。她不必要亲自去接,一般就坐在房里等着司机接回来,偶尔也会去学校看看,感慨着:不饿肚子,不用挨师傅的鞭子,不用听师母训斥为不成器的东西。现在孩子们的生活真是极好呀! 几年前和丈夫离婚后,她一人过日子。过那种“一人吃饱,全家不饿”的生活,空闲的时候多了,就让她偶尔想起在戏校的那段时间。 那时候,日子都是青黄不接的。师哥在一边站桩,师妹偷懒想歇,师傅就从内堂里喝出来:“瘪犊子,这一段再习不会,我叫你吃鞭子。” 问她想不想念,她长叹一声:“过上好日子了就不想了,毕竟人过的太好会遭人妒的。” 2 小玉翠原先是唱地方戏的。 这地方戏我不太懂,既不是京剧但却要勒头,不是潮剧却也是童龄制。小小年纪拜了师,就是师傅“门下”的人了。 十二三岁就去学戏,先是男女同唱一个调子,长大了再慢慢分。 每天早上都要在院子里“喊嗓子”,师傅站在背后,听着谁嗓子常劈了,就拎出来吃鞭子。 小玉翠小时候穷,家里有哥哥有姐妹,一块馒头都要分成五瓣食,锅里的渣还要用馒头蘸起来吃。 小玉翠什么也做不好,读书读不过妹妹,干活干不过哥哥,唯独嗓门奇高又敞亮,在这个山上喊,对面坳里的人都能听得到。 这直愣愣又略带些婉转的小声儿,恰巧被邻村的“戏师傅”听到,就想来收她做徒弟。 为娘确实不舍,但憋在心里不说,只在临行前拖拖拉拉地哭出了长音: “哎呦我的娘可甭让俺崽不学好啰!” 师傅也磕头,发了几个毒誓保证:你家孩子声音是天赐的,将来搞不好能成龙成凤。答应你三年出师,五年出头,到时候带着你们一家都发达。 于是,师傅就这么一步三点地五叩首地把她从那个泥窝窝里带出来了。 她娘抽抽搭搭地跟在后头,几个哥哥姐姐心疼妹妹,拽着不让走。临行前,哥哥拽下家里吃剩的一段红肠硬塞到小妹手里,那是他们家屯了一整个冬天舍不得吃的好东西。 3 老师傅常说,学本事都是为了自己。 所以她哭也不敢哭,只得扯着喉咙一直喊。 有时傍晚想家,她就拎着那半段红肠闷在被子里偷哭。 老师傅说,哪个生胚子不想家,抽抽搭搭得像个什么样子。爹娘都盼着你好,盼着你将来有出息了回去光宗耀祖。 她用力一擤鼻涕,把那半段红肠往房梁上一挂,麻溜地练唱去。 那段红肠,就好像挂在她心头的一块匾,时刻让她绷紧了弦。 后来,不知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,还是小玉翠天资胜人。她的某个唱段在山窝窝里红了。过了几年,又正好遇上了政府扶持稀有文化,小玉翠的名号就从田间地头、婚丧嫁娶到了大舞台,被评了奖,做了个稀有文化传承人。 这经历在沿海城市长大的我看来,真是奇特。 4 至此,小玉翠回乡的次数多起来了。尽管每次都叮嘱一番,还是免不了大操大办的接风洗尘。 本来这也无妨,大家开心一场。 结果,操办的人家就开口了,借口是帮忙瞧瞧“孩子资质适不适合练戏”,私下硬把红包一个揣进兜里,让小玉翠发挥她的神通广大,托文化局的熟人把他家孩子“活动”到直属的戏校。 要么就是借钱的。但只要小玉翠一开口问:“几分利啊?” 对方就撅起嘴:“都乡里乡亲的,还谈几分利,做人不能太势利嘛!” 玉翠回家盖了房子。破庐变金窝,一村的唾沫差点淹死人。
“你攒多了钱,怎么不给村里修条路,不给大哥讨媳妇儿,不把你的傻弟弟带回家里住?” “村里还有那么多小孩没学上,你自己的娃凭什么就能上城里的大学校?” “你连祖宗姓什么都不记得了!” “你忘本啊!” 那些赶趟来装熟的亲戚,认为坐享“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”,是理所当然的。 爬到巅峰别人得到的不是祝福,而是不断被提醒着别忘本,好像生下来穷,就要一辈子节衣缩食才能算作不忘初心。 5 更要命的是兄嫂。 小玉翠拜师学艺后,母亲又生了个傻弟弟,让大哥带着。嫂子最常说的是,你当初要是不走,这孩子就是你带着。哥哥也在旁边帮腔,诉说着自她走后,日子有多不容易。 言外之意是,你现在的岁月静好,都是我们在帮你负重前行。 他们曾经自甘放弃自己的人生去成全别人,现在也希望玉翠放弃自己的人生去成全他们。 兄嫂自建了房子,建房时小玉翠已经掏了钱,建好后又希望小玉翠帮着付装修的钱。 “我没有余钱啊!” “你别买这些名牌的衣服,女儿上个家附近的普通学校,钱不就出来了?” 小玉翠坚持不给。嫂子看她的眼光都不一样了,从原先谄媚的、艳羡的,变成了不可言喻的愤怒。 “你真狠啊。” 她有点懵,像被人从头到脚泼了冷水。 回门的妹妹说,怎么在外面呆惯了,就不懂人情了呢?我家是没有你的富裕,但能吃一锅饭绝对不少家里的一颗米,我要是有能力别说是装修的钱了,就是一块肥田、一套房子,要啥拿啥。房子修成村里最高最结实的,几十里以外都能一眼看到的那一种。 玉翠心想,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大了的妹妹,见识不多,口气倒是大得很。 6 她暗暗狠下心来,乡亲也不是亲,兄嫂也不是亲,唯独老母亲还得要。 老母亲是真的疼她,想留她在身边,每日念叨着“好容易回家了,咋就不能留下来呢”。 可老母亲也有自己的忧虑。她听到别人议论自己的女儿穿得这么好,却不舍得给兄嫂装修房子,觉得面子上挂不住。 半夜抖抖索索地进来劝她:“你有这个钱就帮帮你哥,大家都数落你就说明你做错了。” 几年后玉翠离婚,女儿还小,就没打算着要再婚。
可老母亲的心疼得要揪起来,认为总还是要有个男人倚仗,孤儿寡母才能活下去。于是,伛着身子四面地打听有没有合适的人。 老太太有着自己的理论:年岁不能差太多,女大男小那是绝对不行。模样不能太俊,貌比潘安是要被人拐跑的。最好是老实稳重,没有“外心”,有田有地有房子,一辈子都不会苦了她闺女。 老太太的宣传做得甚广,尤其痛陈家史时的痛心疾首,让小玉翠离婚的消息传遍了十里八乡。 每次小玉翠回乡,迎头赶上的都是齐刷刷的风言风语。 “我当初就说,人家城里干部,怎么就看上一个唱戏的。” 她承认自己有时上不了台面,但仗着一身本事,成了行业翘楚之后,还从没人敢当着面说她“是个唱戏的”。 小玉翠有点怕回乡了,故乡像是照妖镜,无论她在舞台上多么风光无两,回了乡都得夹着尾巴灰头土脸。 她要是稍微抬起点头,就有人戳脊梁骨。 “一个离了婚的女人,后半生都不知道悬在哪里,不低头反而抬头,多不识相!” 妹妹出嫁了,生的是两个女儿。 玉翠带着女儿回乡,妹妹在一旁撺掇两个侄女儿:“来跳舞给大姨看!跳舞!” 小姑娘顷刻之间已经表演了唱歌、跳舞、背古诗、做算术,卯足了劲儿要盖过她的风头。一板一眼地,像是一场战斗。 末了妹妹还要带上一句:“你的孩子怎么不学点,可惜了,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个老师……对了,忘了你自个儿就是学这个的……” 女儿浑然不觉,还在一旁乐不可支地为小姐姐小妹妹们拍手叫好。 而玉翠早已浑身不自在。 7 玉翠开始不懂了,她开始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来,一直想要逃离,却逃离不出的是怎么样的命运。 最开始,人人看上去都想她好盼她好,她的生活真正好起来了,别人却变了脸,不想她好了。 怎么一出生穷,就配不上过未来的好日子了? 她突然想起受训头一年,师傅说的:甭哭。把嘴给我绷紧,嗓子喊坏了,都是你自已的事儿。 当年若是受不了苦喊坏了嗓子,向谁喊苦去?谁能体谅? 人们不过会在身后嚼舌根,“玉翠她们家想得倒好,妄想鸡窝里飞出金凤凰,哪来的好事?也不看看山鸡哪能长出漂亮尾翎哩?” 苦都是自己扛下来的,待事成了,那些悠哉悠哉的人却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地想来分一勺羹。 然后,他们企图用一直引以为傲的正确价值观来清洗所有不一样的头脑。 小玉翠再也不吃红肠了——吃起来会想家,可故乡是回不去的地方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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