湖北暴雪中，困在路上的返乡人

大雪铺满地面，高速路堵成一片；冻雨落在铁路接触网上，部分列车断电停运；机场除冰一刻不停，但起降的飞机还是排起了长队。


近日，受强冷空气影响，湖北大范围低温雨雪冰冻天气仍将持续。2月4日，武汉天河机场正在为即将准备离场起飞的航班除冰。新京报记者 陶冉 摄
新京报记者 | 吴采倩 左琳 秦冰 熊丽欣 张娜
编辑 | 刘倩
校对 | 陈荻雁
▼全文4912字阅读约15分钟
一场雨雪将许多返乡人困于途中。
2月初，湖北遭遇寒潮、低温雨雪冰冻天气，暴雪、冻雨预警齐发。武汉中心气象台首席预报员刘希文介绍，这是2008年以来最复杂的一次雨雪天气。
大雪铺满地面，高速路堵成一片；冻雨落在铁路接触网上，部分列车断电停运；机场除冰一刻不停，但起降的飞机还是排起了长队。
旅客被迫滞留。有人在高速路上睡了两天两夜，11小时开了不到10公里；有人原本35分钟的动车车程，硬生生坐了13小时；还有人在憋闷的飞机上等了七八小时才等来摆渡车。
人们在等待中相互帮助、快速熟悉。高架桥旁的村庄里，家家户户拿出了自己的储备，烧开水、煮鸡蛋，用一个小吊篮在15米高的路面和桥面间来回运送。桥下的村民送上去自费购买的物资，桥上的被困旅客回以零零整整的纸币、硬币和亲手写下的感谢信。
每个人都在彼此的回家路上出了一把力。
被困高速：11个小时前行不到10公里
这是刘锋第八次自驾回家过年，平时只需要17个小时，就能从上海回到老家重庆。而在今年，一场暴雪冻雨，将他困在高速上两天两夜。
2月3日下午，刘锋与四个朋友一同出发，沿着沪蓉高速一直开。途中看到零星雪花，他们觉得那是自驾的乐趣，未曾想这场雪会变成归途的阻碍。天黑前，他们停在了距离武汉市区几十公里的鲁台停车区，前面的道路因大雪被封了。


2月4日，在G42沪蓉高速、鲁台停车区段。受访者供图
从武汉出发的李初更早察觉到异常。3日上午，丈夫开车带着她，还有父亲和女儿一起回湖北宜都。看到暴雪预警，她提前准备了食物和一大壶热水，但延误的时间还是超出预期。
2月3日6时，中央气象台继续发布暴雪橙色预警和冰冻橙色预警，根据《应急管理部低温雨雪冰冻灾害应急预案》，应急管理部决定于2月3日10时将针对湖北、安徽两省的低温雨雪冰冻灾害IV级应急响应提升至III级。
“我们开了11个小时，只走了不到10公里。”李初说，平时从武汉开车回宜都只需4个小时，车子从下午就“走走停停”，最后陷入停滞状态。
3日晚，雪花簌簌飘落，路面白茫茫一片。李初发现有很多车熄火停在了路边，导航的路况群里不停冒出求助信息。她车上的雨刮器已被冻住，刮不动雪花。考虑到父亲腿脚不方便，久坐会腿肿，她和丈夫决定下高速找酒店休息。


2月3日晚开始飘雪。受访者供图
刘锋选择在车里将就一晚，他启动了车子，裹着厚厚的外套睡了。那一夜温度零下2℃，他和朋友都觉得很冷，但又不敢开车子的暖气，因为剩下的油只够跑几十公里。
返乡的陈冰困在了沪渝高速仙桃服务区附近。她记得，3日下午4点多开始下雪，沪渝高速晚上开始堵车。大雪落在路面，积了厚厚一层，雪下是冰，车在上面滑得很。后半夜，大雪把车前窗砸得噼啪响，陈冰看到，不少车都陆续陷进雪里，大家互相帮忙一起推车。老人和小孩大多待在车里，司机们互相交流着最新的路况，还有人主动跟大家分享食物。
后来他们下了高速，车又陷进雪里，不得不向当地居民借铲子清雪。当地一位老人说，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下这么大雪了。
到了第二天，高速路恢复通行，雪却越下越大。刘锋看到积雪最厚处大概有15至20厘米，路面的冰结了厚厚一层，车子只能缓缓地开，时速不到5公里。路上，刘锋碰到了两次多车连撞的事故，有些车子开着开着就横了过来。
陈冰的车仍困在车流里，一晚上没吃饭，她和丈夫又冷又饿。幸运的是，他们碰上了几位好心的车主，带着工具过来清理路面的冰雪，并带着他们从最近的出口驶下了高速。
吊篮“投喂”：先紧着他们用
苏俊杰和吴佳雯是2月4日中午注意到高速上有人滞留的。那时，这对年轻的新婚夫妻正在湖北仙桃毛嘴镇杨越村“回门”，50米外就是许广高速的高架桥。
吴佳雯今年23岁，在她的记忆里，这段桥总是忙碌，车来车往，晚上睡觉也能听见车的声音。可这天，桥上却安静下来，护栏边时不时探出几个脑袋。
“可能因为大雪，桥上有人滞留了。” 夫妻俩猜测，但由于护栏太高，桥面离地15米左右，没人看得清上面的情况。
吴佳雯和姐姐先试探着冲桥上喊话，没想到收到了回应，一家人便走近，放大了声音询问：“需不需要帮忙？”
“可以煮点鸡蛋吗？车上有小孩。”吴佳雯记得一位女士最先答话，她赶忙让母亲煮了30个鸡蛋。还有人说已经十几个小时没喝热水，也没有吃的，夫妻俩又到村里的小卖部，把面包都买了回来。村里其他人也听说了，纷纷回家烧开水，做饭热菜，端着锅碗送出来。
村民杨勇进家正在办喜事，一家人把酒席上的肉圆子加上大白菜等煮了一大锅，又用20多个鸡蛋炒一盆蛋炒饭，走了一里多路送到高架桥下。
怎么把物资送上去是个难题。
苏俊杰和吴佳雯打算用竹竿把绳子递上去，但桥面太高，正发愁的时候，一条绳子从桥上丢了下来。桥下的人把竹篮子绑在绳头，一点点运上去。


桥上有人被困，桥下的村民就用竹篮将泡面和水壶一点一点运上去。受访者供图
“还需要什么？”苏俊杰又找出个喇叭，继续冲着桥上喊。不少人还饿着肚子，但村里的物资也不剩多少，面包没了，夫妻俩又从村里3家小卖部买了10箱泡面，只要没过期，都“扫荡”回来。
小卖部到桥下不过5分钟，雪积得厚，路面又结了冰，吴佳雯抱着泡面，稍不注意就打个滑。苏俊杰骑的三轮车也陷在雪里，几个人在后面用力推。


2月4日，村民们找来三轮车运送物资。受访者供图
“虽说天挺冷，但人一直在跑，感觉不到冷。”吴佳雯说。
有人把钱塞进吊篮送下来，都被村民们谢绝。“你们把水壶放下来，钱不用给啊！”吴佳雯冲桥上大喊。
“有位旅客写了封感谢信。”那是张稿纸，跟纸币和叮叮当当的硬币塞在一起，用塑料袋包着。“钱不要，钱不要。”苏俊杰一边说着，一边只把信取出来。


被困在高速路上的旅客写给村民们的一封感谢信。受访者供图
“在冰冷的冬天里，是你们给了我温暖。感谢您们，感恩遇见！！谢谢！最美的湖北人民。”信上写道。
信纸被小心地展开，又被小心地叠好，揣进苏俊杰贴身的衣兜里。“看到信的一瞬间，泪水在眼眶里转。”吴佳雯说。
三四个小时过去，吊篮上上下下，数不清多少个来回。
其他村子的人也陆续加入。刘台村也在附近，村支书丁慧勤介绍，得知高速上有人被困，住在高架桥附近的20多位村民都参与进来，烧水、买物资、运设备，顶着大雪徒步送来冒着热气的毛嘴卤鸡、熟鸡蛋等食物。镇里也紧急协调来食物、棉衣等物资。救援从4日中午11点多持续到晚上10点多。
“滞留的人需要最多的是开水。”丁慧勤说，但当时，村里的水龙头被冻住了，缸里的储备水也差不多被用光，村民们却没一个反对：“先紧着他们用。”
滞留列车：幸运的是最终抵达
2月4日，D96次列车旅客被困汉口附近十四五个小时后，收到了乘务员分发的饼干和矿泉水。
小煜和丈夫是这趟列车的旅客。旅程本来不算辛苦，按计划，他们会在2月3日下午从重庆北站出发，当晚抵达汉口，从二等座换成二等卧，睡一宿，在4日早晨抵达保定。然而3日晚11点多到了湖北孝感附近，列车行进变得缓慢，时走时停，最后在距离汉口十几公里的地方停下。
前一晚，同样从重庆北出发的D630次列车，也曾滞留在天门南到汉口路段。
秦敏敏在2日晚8点坐上了D630次列车，一直等到夜里快12点，车子才启动。3日凌晨，列车突然停电，工作人员告诉旅客，列车网断电了，正在抢修。据武汉铁路发布的消息，受低温雨雪冰冻天气影响，3日凌晨，汉宜线汉川至大福段发生供电网停电故障，受其影响多趟列车晚点。
4日，中国铁路武汉局集团有限公司官方微博发布冰冻雨雪天气出行公告：近日，中国铁路武汉局集团有限公司管内沿线所有地区普降冻雨、大雪，导致铁路接触网覆冰导电不良、道岔结冰转换不灵活、线路积雪列车降速运行。为此，铁路部门采取停运动车组列车等方式确保旅客出行安全。
随着夜越来越深，秦敏敏感觉越来越冷，睡着了又被冻醒，只好站起来跺跺脚、走一走，让身体暖和些。
3日10点32分，列车终于抵达终点汉口站，原本35分钟的路程，最终用了13个小时。而此时，小煜和丈夫还没意识到，自己也将遭遇滞留。
D96次列车准时出发，进入湖北境内时还有天光，小煜留意到窗外的树上、铁路两边的栏杆上都是“冰溜子”，一些车窗也结了冰。后来她看微信朋友圈里，来自湖北的朋友提到，这是冻雨。


车窗外的树上、铁路两边的栏杆上都是“冰溜子”。受访者供图
武汉中心气象台正研级高级工程师、首席预报员苟阿宁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解释，冻雨是由于地面温度在0℃以下，雨水在掉落过程中被冻结而形成，可能造成电线、树木、道路等结冰，妨害交通安全和农作物生长，是一种灾害性天气。
几个小时过去，列车还是一动不动，始终没能进入汉口。卧铺车厢已经熄灯，但二等座车厢灯还亮着，好在列车始终有电，也有充足的热水供应，但食物不够。
和很多人一样，小煜和丈夫以为睡一夜就能到家，只带了橙子、柚子之类的水果，到了深夜点餐时，发现餐车只剩些零食和饮料。
“后来我们遇见一位乘客，可能是饿得低血糖，快晕倒了，我们就分了几颗糖给她。”小煜说，滞留途中，她听见有乘务员广播寻找医生，但很快又恢复如常，旅客们时不时站起来活动活动，攀谈几句。
4日下午，列车终于缓缓启动，向汉口前行。小煜回到座位，路上，她看见几位工作人员正拿着工具清理轨道。


铁路旁，清扫积雪的工作人员。受访者供图
下午3点左右，D96次列车终于抵达汉口，晚上到了郑州后，工作人员又给旅客们送来了泡面和火腿肠，分发完物资，车厢渐渐安静下来。


被困在车上的小煜收到了列车工作人员送来的泡面。受访者供图
回家之路：每个人都出把力
2月4日晚8点，胡琳透过飞机的舷窗，看到工作人员在喷洒除冰液，机翼上的冰雪慢慢融化。等了5个小时的她，终于看到了起飞的希望。同一天，杨子斌的航班从上海飞往武汉，下午6点抵达天河机场。但由于机场积雪过多，摆渡车无法及时进入，他们在机上等了七八个小时才下飞机。
李欣欣是武汉一家航空公司的机务人员，在这次暴雪中，她与同事主要负责对飞机和飞机周围的一圈地面进行除冰。


2月5日早上七点武汉天河机场已经恢复双跑道运行，机场除冰作业昼夜运转，截至2月5日17:00，天河机场已执行航班232架次（进港107架次，出港125架次），已取消航班171架次，剩余228架次。新京报记者 陶冉 摄
李欣欣介绍，2月2日那天，武汉下了一场冻雨。“下的是雨，落地就结冰。”那天开始，天河机场的航班就有延误。3日早上开始飘雪，后来雪越下越大。等到4日一早，积雪有五六厘米深，“雪下还有一些冰，所以除冰很麻烦。”
“不除冰，不能放飞机走。”李欣欣提供的图片显示，飞机机身覆盖着厚厚的雪，机翼上都挂着小冰挂。一下冻雨，工作人员就得开着除冰车工作，往车里加注除冰液和防冰液，再喷洒到飞机上。除一架飞机的冰大概需要十分钟左右，除冰有效期只有半个小时，飞机得在这段时间内起飞。如果需要除跑道和滑行道的冰，要用另一种除冰机，一次得三四个小时。


2月2日，武汉天河机场的飞机上挂着冰挂。受访者供图
“要不是冻雨加大雪，我也回家过小年了。”2月3日是南方小年，按照家里的习俗应该吃烙饼，李欣欣那天一直在忙除雪，干完活才回到休息室吃口热乎饭。
2月4日晚，苏俊杰和吴佳雯夫妻开了直播分享经历，有些被他们帮助过的人看到了，在评论区留言表达感谢。吴佳雯感慨，并不是所有高架桥都靠着村庄，但就在那天，就在那个地方，他们恰好停在了自家门口，也是种缘分，“很开心帮到了他们。”
“大家都是想回家的人，我们在他们回家的路上出了把力。”苏俊杰说，花了多少钱都无所谓，他们也不觉得辛苦。4日晚，高速路已经渐渐通车，5日中午，车流开始缓慢行进，夫妻俩忘不了有一群人趴在护栏边，冲着桥下大喊：“谢谢！谢谢！”
好消息是，这场雨雪即将过去。武汉中心气象台首席预报员刘希文介绍，“相较于上一波的雨雪强度来说，未来几天的雨雪强度明显减弱，范围也将缩小。这一次降雪预计在2月8日以后基本结束。”
从晚点18小时的列车下车后，小煜跟丈夫稍作休整，便立刻动身回家。5日下午2点多，她在微信朋友圈发了深夜车站和雪地的照片，雪地上画着笑脸，配文写着：“漫漫回家囧途，终于到了，晚安。”


2月5日下午，回到家的小煜在雪地上画下“笑脸”。受访者供图
（应采访对象要求，刘锋、李初、小煜、陈冰、秦敏敏、胡琳、杨子斌、李欣欣是化名）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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