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香港人”的本土认同与中国模式
蔡晓颖(BBC中文网记者)去年12月,香港大学民意研究计划发布关于香港市民身份认同感的 最新研究结果。67.6%的受访者认为自已是广义的香港人(回答“香港人”加上“中国的香港人”),而31.1%人认为自己是中国人(回答“中国人”加上“香港的中国人”)。18至29岁的受访者中,只有13.3%认为自已是中国人。
香港人身份认同并不一直如此强势。北京举行奥运的那一年,香港市民的中国人身份认同达到顶峰,逾51%的人认为自己是中国人。
何谓“香港人”?
五十年代前,香港与中国大陆没有边界,人口流动性极高,难以建立香港本土认同感。之后,港英政府开始设立边界控制、向香港居民发行身份证,才把香港与中国大陆人口分隔开来。
“香港人”身份由来,一般认为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。七十年代前,香港人的身份认同只存在于精英阶层;七十年代,香港土生土长的“婴儿潮”(baby boomers)一代成长,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。香港人的身份,建基在与中国大陆的不同。从这一角度看,中国大陆是香港的“他者”。
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副教授罗永生说:“香港人的文化特性是,有半唐番、不中不西等这些说法。” 不少香港人为这种混合特质感到自豪。
香港经济腾飞,加上粤语流行文化——包括电视、电视剧、流行曲等——变得强势,这一代香港人视香港为家,独持的身份认同开始成形。香港的繁荣稳定,对照中国大陆政局的动荡不安,令香港人认为他们是与中国大陆有别的“中国人”。
香港人特别的身份认同,殖民地政府亦有推波助澜。麦理浩(Murray MacLehose)担任港督期间,大力推动教育、福利改革,亦举办香港节、清洁香港等计划,加强香港人的本土意识。
香港教育学院亚洲及政策研究学系助理教授方志恒解释说:“麦理浩要准备香港前途谈判,要确保手中有筹码……最重要的筹码就是香港人、香港人认同殖民管治。”
虽然本土意识逐渐在香港成形,但中国人与香港人的身份并不排斥。罗永生说:“当时的香港年青人对中国有很多憧憬,无论你如何说,她当时的确有着理想主义的色彩。今日回头看,理想背后可能是另一回事。”
他说:“中国当时很有潜力。她的潜力在于,中国会否实践一些与香港不同的制度、人民会否(与香港人)不同,这种不同的确显而易见。当你走到大陆,你会觉得他们纯朴、好像有比香港人更强的目标。”
期待与波折
香港身份认同在七十年代萌芽、酝酿,八九十年代则急速巩固。罗永生说:“当时中国大陆正进行开放改革,依靠香港,香港人在八十年代有相当强的自信,(认为)我们与你们(大陆人)不同,但我有能力为你们带来好的东西。”
罗永生续说:“当时大陆的态度是,欢迎香港教导他们如何现代化,所以巩固了香港人的自我认同。” 香港人的身份认同,在1984年中英两国签订联合声明后,更加强化。
八十年代期间,大部分民意支持继续接受英国统治。中英两国就香港前途进行谈判,并决定1997年香港主权交回中国。虽然普通香港人无份参与谈判、意愿落空,但当时气氛仍算乐观的。
已故领导人邓小平曾说:“我们对香港的政策五十年不变,我们说这个话是算数的。”
方志恒说:“当时有一种期待、良好意愿,中国慢慢走向改革开放,会带动政治上亦会走向开明。一国两制只是过渡性质,中港最终会融合,而融合会向香港的一制融合。其实邓小平原先也是这样说的,他说五十年不变,五十年之后不需要变,因为五十年后会有无数这么多个香港,到时就会一国一制。”
这就是当时流行的“民主回归论”。方志恒说:“这就是所谓的同向异速,大家都是向文明的方向走。”
六四事件对香港人身份认同的起到强化作用
1989年,中国政府镇压北京示威的学生,自始在香港人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烙印。不过,六四事件未有令香港人切割中国人的身份。罗永生说:“当时(香港人)有一种很强的无力感,反而令香港人的认同感抹有一种悲剧色彩,而这种悲剧色彩很有感召力。五星旗下中国大地,只有香港才能悼念(死难者),让正义事业能维持下去的地方。这个是另一种定位、一个相当强的认同。”
本土认同与中国模式
罗永生说:“以往的有所谓二元的认同,我既是香港人,亦是中国人,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感觉。例如,我在体育运动上支持中国队,我身为中国人感到自豪。假如中国发生违反人权的事,我的中国人身份认同变得低了。不过这些已成过去,因为以前还存在拉扯的空间。”
2008年正值北京举行奥运,香港人对中国人身份在2008年达到顶峰。
2008年,香港人的中国人身份认同到达高峰。北京奥运展现的蓬勃国力,令香港人为身为中国人感到光荣。
方志恒说:“从2008年开始,中国走向维稳,在经济上是国家资本主义,政治上是收缩、维稳体系的中国模式,而这种模式与香港是矛盾的。”
方志恒认为,北京对港政策越趋强硬,令香港人认为“一国”压倒“两制”,香港的制度及核心价值被中央蚕食。他以广东话、繁体字、831决定(人大就香港政改的决定)、经济融合为例,不少香港人认为这都是来自中央政府的压逼。
方志恒说:“最初为何会有一国两制?就是承认香港有其独特性…… 一国两制原先很宽松,对(香港)主体性、独特性很宽容。而现在的问题是,北京对这些不同的东西的容忍度越来越低。在它看来,这些(香港的独特性)看似是碍眼的东西。”
香港特首梁振英民望低迷
梁振英2012年登上特首宝座,但不少香港市民认为他对中央唯唯诺诺,并非保卫香港人的利益。这种印象,由他当选后已挥之不去。
有一种说法指,中国经济急速发展,香港对中国经济重要性日渐褪色。1990年,香港的全民生产总值(GDP)占中国全国生产总值25%,不过到2010年,只占约2%。港人心里感到失落,排斥中国人身份。不过,罗永生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。
罗永生说:“本土派很多都是年青人,他们根本没有享受过所谓的在大陆人面前很有优越感(的时期)。十几二十岁那些,在大陆人面前有多少优越感的经历?”
本土与排外
二月的新界东立法会补选,本土派参选人梁天琦一举取得15%的选票。
本土主义在香港引起不少讨论,当中最严重的指控是排外、抗拒来自中国大陆的人。不过,方志恒与罗永生皆认为,现在本土主义正在调整阶段,未来或能向更健康的方向发展。
方志恒说:“任何地方出现一种本土主义、本土思潮的时候,在初期都很容易出现一些走得比较偏锋、排拒性比较强烈色彩的语言或行动。”
他举台湾经验为例。台湾在八九十年代开始讲本土化,最初亦非常排拒外省人。但到2000年初,台湾开始提出一种“整合性”的本土论述,强调四大族群──包括闽南人、客家人、外省人及原住民──融洽相处;只要认同台湾,就是台湾人。
罗永生说:“本土主义(之前)变成一种次文化,只有少部分激烈的人去做,但现在已迈向了另一台阶。”不少本土派支持者参与旺角冲突、梁天琦新东补选取得约15%的选票,这一切都令本土主义进入公共领域,而本土派不得不争取更广泛的支持。
不同本土派团体都有意参选九月举行的立法会选举,罗永生认为,只要本土派团体参与选举,选举都能令他们步入理性化,修正负面情绪主导的主张──只要选举还是公平的话。
本土与分离
香港人身份迅速巩固,建制阵营亦不得不正视这股民情。民建联副主席周浩鼎则为本土主义下另一个定义。“本土这东西本来是不足为奇、很正常。”他指上海人、北京人也会为自己的本土文化为傲,所以世界不同地方也有本土主义。“比较极端的人士将本土与港独、或者分离、分裂的想法捆绑在一起,这样我认为骑劫本土这词语。”
周浩鼎认为大众对“一国”压倒“两制”这种说法是有点妄自菲薄。“我们的价值、文化与现时运行的制度其实不单单靠一套法律去维持。法律的维持固然非常重要,但同样地重要的是,我们相信自已文化及制度的坚固程度。”
他认为,香港人的利益没必要与大陆人的利益对立起来。“一国两制对中国有好处……我们认为,这套制度比较容易与国际接轨,对于中国长期开展发展工作,我觉得我们能够发挥作用。假如没有一国两制的话,对中国没有好处。”
至于何谓“本土建制”,周浩鼎说:“要更贴近香港人的声音、贴近香港人的想法去处理任何事情。”他以普教中为例,指广东话为香港人母语,没有必要推行普教中。
2047年后,周浩鼎希望“一国两制”能够延续。“假设在未来三十年,大家能透过各种方式修补关系,将一国两制放在运作良好的层面……我相信机会亦大。”
立法会主席曾钰成最近亦发表言论,中央政府现时的政策与当初设计“一国两制”的“河水不犯井水”相去甚远。周浩鼎说:“我觉得中央应该不时要检视自已对香港的政策。”
潘多拉的盒子?
方志恒认为,现时本土主义可略分为“本土自治”、“本土独立”及“本土建制”。至于未来香港的本土主义向那个方向发展,关键在于北京对港的政策。
方志恒说:“假如有机会放松一些,(本土主义)可能会泄一泄气,那种本土抵抗情绪会稍为缓和。但本土主义出现了,我觉得难以收回。” 他估计,假如北京对港继续强硬,将会推向更多人支持“本土独立”的思潮。
不过,最近中方官员的言论,看来对港的政策有所调整,香港传媒更形容北京“吹暖风”。比如,对于旺角冲突,总理李克强未有大力批评示威者;港澳办主任王光亚形容“出了点事”;与《南华早报》的 专访中,港澳办副主任冯巍指,在阐述立场及理解香港人的层面上,中央政府有进步的空间。他亦指,激进派有机会在九月立法会选举取得数席,而且认为他们参与政治后会变得“成熟”。
今年九月的立法会选举,加上明年的特首选举,将会更清楚看到中央的取态。至于香港的本土主义的未来发展,中央政府的决策或许是最重要的因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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